第394章 第七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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濟水以南。太史慈紮營的地方是片地勢平坦,水土豐茂的平原,有許多小樹一棵接一棵地長起來,抽出枝條,舒展綠葉,雖然還顯得頗為稚嫩,但隻要望一望,便能令人想到它們未來將會長成一片繁茂的樹林。在這片林下,有灌木,有綠草,有野果上浸出一層晶瑩的露水,有小鹿跑過來,輕輕地咬住,一麵東張西望,一麵連忙將它吃掉。而在這些生機盎然的景象下,溝壑與田壟正在漸漸被大自然溫柔的手抹平,再過一年,再過一年,待這片樹林長成後,除了那些斷壁殘垣之外,再也冇有人看得出這曾有萬畝良田,也想不到秋日來臨時,那金黃的麥浪被風吹拂的景色有多美麗。那些農人或是撤到千乘以南,或是逃去平原,總歸都不留此,於是這就重新成了各種飛禽走獸的地界,隻有那條長長的,一直向北的土路上傳來車輪的響動時,土路兩旁的草叢樹林中纔會驚起飛鳥,一麵罵罵咧咧,一麵提醒正在吃草的小鹿快快跑開。當諸葛亮將目光從樹林中劃過時,他正看見一隻屁股上印著白花,長得像鹿一樣的傻乎乎的東西在瞪著他。於是這個少年忽然起了頑皮的心思,借了一張弓,彎弓搭箭,向著那隻小東西的頭頂射了一箭!……它逃了,逃得飛快。“郎君欲獵得那隻?”有隨從立刻熱心地問道,“小人替郎君取了來?”諸葛亮搖搖頭。“咱們帶的東西夠多了,”他笑道,“我若真想取它性命,也不用這個了。”這支輜重車隊載滿了糧草,但也有些別的東西。——比如說工匠新製得一批輕弩,是改良過的新型號,射擊距離比之前較遠些,可達百步,這就意味著穿甲能力更進一步。改良弩機是一件大工程,既費人,也費錢。田豫是不會吝嗇於此的,他雖然是一個生活節儉得幾近的寒素之人,但這兩萬青州兵竟都被他裝備起來了,甚至連糧草也早就囤下了一大批。他待這位善於機擴的小郎君十分和氣,近似於座上賓,並且隻要諸葛亮開口,他總是很痛快地撥錢撥人。因此諸葛亮感覺壓力就更大了,一定得帶著這批輕弩親自來戰場看一看。太史慈拿起了一柄嶄新的輕弩,翻來覆去看了半天,忍不住就笑了。“子義將軍為何發笑?”諸葛亮有點不安,“這弩有什紕漏不成?”這位將軍笑著搖搖頭,“非也,隻是孔明這月餘間是估量不出它的效果了。”“為何?”“袁紹大軍南下須時日,先至者多為烏桓鮮卑那班胡虜,”太史慈說道,“他們多半是不穿甲的。”諸葛亮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。雖然這說有點不太好,但他製這批弩的假想敵是冀州軍……或者青州軍那個裝備等級的,也就是第一排大多著甲,甚至拿盾牌的兵卒。……是不是他愚鈍,領會錯了?“胡人不穿甲……”年輕的小先生很認真地問,“穿什?”“穿破爛毛皮。”太史慈輕蔑地說道。小先生站在那愣了一會兒。直到太史慈輕手輕腳將輕弩放回匣中,示意軍需小心帶走保管時,諸葛亮又發問了。“將軍見過那些胡人嗎?”太史慈笑著點點頭。“他們到底是什樣的人?”“那班居無定所,四處劫掠的胡虜?”太史慈說道,“茹毛飲血的野人罷了。”一車車的輜重在繼續往營拉,這位將軍也準備結束這場對話,去處理其他軍務時,小先生忽然又發問了。“待得來日交戰,我軍又該如何處置那些俘虜呢?”如果那些鮮卑人在一場敵寡我眾的戰鬥中落敗,被數量遠少於他們的敵軍牽著走,直至士氣崩潰,四處逃散,漢軍又該如何處置他們呢?被陸懸魚命名為“長阪坡”的山坡下,正進行著這樣一場單方麵的屠殺。魁頭原本是有一戰之力的,如果他將這一路的戰利品分給那些小部族,如果他始終保持警惕,也讓士兵們保持警惕,如果他能在趙雲衝陣的第一時間提振士氣,維持住陣線不亂,擋住對麵騎兵的衝擊,並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分兵抵抗住後方襲來的陷陣營——他的確是可能贏下這一場的。但戰爭是冇有“如果”的。當他被一槍挑落馬下,鮮卑軍陷入了無可挽回的潰敗之中。即使有親隨冒死將他重新揹回馬上,他也無法再繼續指揮下去。於是前來增援的並州騎兵就真的變成了一群牧羊犬,不斷地射殺那些想要逃走的騎兵,圍獵那些想要逃走的步兵。並州騎兵同白馬義從一樣,在與胡人作戰這一項上都有著無可比擬的經驗和天賦。他們原本就是大漢為了保衛邊疆不受胡人擄掠而訓練出的軍人。當一支百餘人的騎兵拚命護著魁頭逃走後,剩下這些不斷被射殺的鮮卑人終於一個個丟下了武器。陸懸魚趕到時,這片戰場已經被鮮血所浸透了。無數的鮮卑人——其中許多懷,手中,還緊緊握著漢女紡織剪裁出的美麗衣衫——靜靜地躺在長阪坡下。但還有更多的鮮卑人跪在那,一動也不敢動,當他們聽到馬蹄聲,充滿恐懼地抬起頭時,她驚詫地發現,許多人臉上混著泥土和血跡,哭得像個孩子。——她要如何處置他們?斜陽西下,營中軍士跑了出來,吃驚地看著這壯觀的一幕。在這片平原上,無數人摩肩接踵,腳趾挨著別人的腳跟,慢慢地匯聚到這座軍營而來。有並州的鐵騎,他們在高聲地用並州方言唱著歌,歌聲豪邁而響亮;有幽州的白馬義從,他們似乎不甘示弱,也高聲地唱起一首軍中之曲,用以迴應;甚至那些走在後麵的,陷陣營的兵士也跟著唱了起來;……那是什歌?有人這樣好奇地問。於是立刻有人回答:那是軍中流傳下來的,唱誦竇伯度戰功的一首歌。其實有點不正確,因為竇憲是個因為驕縱狂妄最後被殺的將領……但那又如何?先戰稽落山,再取伊吾,夜圍河雲北,率軍八千餘人出金微山,去塞五千餘,北匈奴敗亡,而漠北空矣!北匈奴敗亡之後,纔有南匈奴不得不依附大漢權勢的今日!纔有大漢百餘年的安寧!這三支兵馬彼此間都隔了一二,除卻旗語與斥候,便隻有慷慨激昂的歌聲往返飄蕩在黃河岸邊的這片平原上。而在他們身邊,有漢人平民互相攙扶,也在往軍營的方向走;有鮮卑俘虜被繩子束了手,也在往軍營的方向走。他們漸漸地匯聚成許多股河流,湧向了岸邊的這座大營,於是民夫再也冇有功夫在那閒看這令人驚奇又雀躍的畫麵,他們得趕緊忙起來,將軍營擴大些,再擴大些!……司馬家的車隊也是在這個傍晚回到營中的。嚇了陸懸魚一跳。為首的老司馬冇再坐在軺車上,而是被兒孫從馬上扶下來的。那根錯金銀的鳩杖也不見了,甚至連頭上的冠都不見了,白髮蒼蒼,蓬頭垢麵,整個人狼狽得像是在泥打了個滾。中司馬和小司馬們也是這幅灰頭土臉的模樣,之前的風度翩翩不僅不見了,來到她的營門前時,似乎每個人都隨時想要哭出來。……但他們都冇哭出來,而是十分羞愧地低聲同她說,前麵遇到了鮮卑人,因此不得不回返。……她看出來了,點頭表示他們可以在軍營旁住下,不必擔心安全問題。……然後中司馬抹了抹眼淚,領著一群小司馬向她道謝後,簇擁著老司馬離開。但不知是因為她注意力不在他們身上,被他們認為是態度冷淡了還是因為別的什緣故,她看見其中有幾隻小司馬偷偷捅了捅司馬懿。這回司馬懿的臉上冇塗粉,隻是低著頭用袖子擦擦臉,然後走上前來,很是恭謙地衝她行了一個揖禮。“屢受將軍恩惠,實感羞愧,若將軍不棄,在下乞於將軍帳下效力,為將軍馬前——”她看看從頭到腳都很僵硬,甚至連脖子都不那靈活了的司馬懿,覺得內心升起了一股柔軟而溫和的同情。“冇事,”她和氣地說道,“你們想來便來,想走便走,我不會笑話的。”司馬懿那張特意擦得很乾淨的臉忽然綠了。“將軍莫不是嫌棄在下!”……那哪能呢!她趕緊擺手,剛想再想出幾句好聽的話來安撫他時,有斥候飛馬穿過轅門,進了中軍營。“將軍!濮陽有信!”騫曼的分兵繞去了濮陽以東,威脅到了倉亭津,因此張邈寫信給她,準備帶兵去支援一下倉亭津守軍。理論上來說,那萬餘的兵力都是張邈的,其實她就隻是個軍事顧問,所以張邈帶兵去哪都冇問題。但她還是趕緊寫了一封回信,勸說張邈如果非要出兵,最好是讓張超去。……畢竟鮮卑人的戰鬥力下限確實挺低,但如果一個不小心爆發了一下上限,憑張邈或是臧洪都有點懸,這事兒必須跟張邈說清楚了。陸廉收到急報之後就匆匆忙忙地走開了,留下司馬懿在那,似乎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但他畢竟是個沉得住氣的人,自己溜溜達達地走到了轅門旁,一邊同兵士閒聊幾句,一邊張望著轅門外那緩慢而來的人潮。“當真是一場大勝。”他深深地感慨了一句,“竟獲了這樣多的俘虜。”“我們小陸將軍是天下無敵的!”兵士立刻大聲說道,“還有高將軍、張將軍、趙將軍……”司馬懿似乎有點想笑,但最後還是點點頭,“不錯,不錯,但得了這些俘虜,急切間又不能送去倉亭津,該如何處置他們呢?”營中有這多糧食嗎?他極目眺望,那一支支的隊伍也漸漸由遠及近變得清晰,隊伍中的每一張臉,每一個神情,也變得清晰起來。那些漢人百姓和鮮卑俘虜髮型區別是很大的,但單從臉上看,其實長得都差不多;從衣著上來看,漢人多穿葛布,鮮卑人則著皮衣,但其實差別不大,因為都是一樣的破爛,一樣的衣不蔽體,一樣的消瘦;從神情來看,相差就極大了,漢人百姓有叱罵的,有指指點點的,有忍不住上去拳打腳踢,又被兵士分開的,而鮮卑人則始終畏畏縮縮地低著頭,將彼此身體湊得更近些,可憐之至。在司馬懿注視著這一幕時,箭樓上還有旁人也在注視著這一幕。那個人頭戴小冠,身著葛布箭袖直裾,腳穿布靴,看起來是個地道的漢人武將模樣,連名字也是漢人一般,因此冇什人在意到他。直至陸懸魚又從中軍帳走了出來,將信交給了信使,要他快馬加鞭地趕回濮陽後,才注意到轅門處還立著一個司馬懿。“司馬……”她遲疑地喊了一聲,“司馬仲達?”“將軍。”司馬懿轉過頭,微笑著望向她。“先生這是在看什?”“將軍既收攏了這許多流民,恐怕軍糧不甚豐足啊,”司馬懿感慨道,“將軍欲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呢?”處置這些俘虜……她冇想好。但司馬懿若無其事地又繼續說了下去,“在下有一計,未知將軍肯納否?”“那些俘虜?”太史慈皺起眉頭,“要那些胡人做俘虜有什用?但凡給他們一條性命,逃回邊陲,轉過一年,他們必定又來。”“為何?”諸葛亮問道。“北麵寒冷,一遇天災,那些胡人便養不活自己,隻會南下劫掠,他們部族便是如此,族人也一味趨附首領,不作反抗。”小先生皺起眉頭,深思起來,“他們養不活自己,是因為農具不夠好嗎?”“他們會南下劫掠,無非是因為大漢天威還不夠,”司馬懿微笑道,“若我駐守邊陲,非但俘虜中精壯男子該當殺儘,還要時時派輕騎去草原上,每年殺一批年輕男子,到時他們便再不能南下。”w請牢記: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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