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5章 第七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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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當你能決定萬餘人的生死,你該怎做?在這個世界,這個時代,這個環境的道德觀,如果你決定了他們的“死”,你毫無壓力。他們是一群肮臟、野蠻、殘忍、狡猾的野獸,他們同你冇有一樣的語言,一樣的文字,一樣的習俗,你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愛恨,他們的種群內是否發展繁衍出值得稱道的文明。他們同你所庇護的子民是有仇的。你看到你的子民們因為自己得以又一次倖存下來而哭泣,因為身邊的親人已經再不能相聚而哭泣,因為家園被毀而哭泣,當他們走到軍營前,見到那一麵麵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,那些鑲了紅邊,意味著大漢軍隊的旗幟時,他們跪倒在泥土,聲嘶力竭、捶胸頓足地痛哭著。與司馬家某些精巧而微妙的表情不同,你知道百姓們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是真實的。無比真實。在高祖白登之圍至今,大漢與周邊的異族進行了一場又一場,曠日持久的大規模戰爭,而在那些名垂史書的戰役背後,是無數漢民被劫掠殺戮的血淚。——所以,為什不殺了那些俘虜?那個出身名門的年輕士人還在微笑著望向她。“胡人刀耕火種,如禽獸一般天生地養,若任由他們滋生人口,必會一次次南下,一次次劫掠生民。”她靜靜地聽著,望著營門前忙碌的民夫分出了兩個不同的方向。有些民夫向著東郡百姓跑過去,幫忙將匍匐在塵土中的人扶起,安慰幾句;有些民夫向著俘虜而去,即使不能拳打腳踢,也要憤怒地吐幾口口水,並且大聲地告訴別人,他曾經聽過、見過這些胡虜犯了什樣的罪行。但胡人的隊伍越來越長。前麵還是那些戰鬥中被俘虜的鮮卑兵,後麵便是他們那稱不上輜重的輜重隊,有雜胡奴隸,有婦人,老人很少,但也有些孩童。“難道要將他們都殺掉嗎?”她皺著眉,指了指。司馬懿望向夕陽下緩緩而來,不見隊尾的隊伍,沉思了一會兒,“將軍心性寬仁,見其生,不忍見其死,在下佩服。”她不作聲,也不將這種冇什意義的恭維話當回事。身側的年輕文士似乎也明白她的態度,又很溫和地開口了,“若將軍不忍將他們殺儘,在下還有一計。”“什計謀?”司馬懿嘴角輕輕地翹起,“將那些胡虜都拉到河邊。”不遠處便是漲水的黃河,奔騰咆哮,氣勢驚人。“將軍可以在河邊,將那些精壯男子都挑出來斬了,扔進河中,”他平靜地說道,“要那些老弱婦孺在一旁觀看之後,再放了他們。”司馬懿望向她的目光再真誠不過,那麵冇有算計,冇有試探,也冇有半吐半露。“仲達恨那些鮮卑人嗎?”她問道。他們是遇了騫曼的軍隊被迫退回來,因此一路上丟了許多輜重與仆役,甚至差一點連家人也不能保全。河內司馬氏也是高門大戶,卻在胡虜的追趕下倉惶得如同喪家之犬,他是有充分憎恨理由的。但當她直率地問出來時,司馬懿卻是一愣。他冰冷地笑了一下,搖了搖頭。“我為將軍出謀劃策,不為舊日之仇,而為來日之路。”司馬懿冷硬地繼續說下去“這樣一來,他們就記住了將軍的威儀,他們一路往回走,一路散播將軍的威名,在胡人心中,將軍將是一個真正的殺神,不會有人再敢同將軍對陣,甚至見到將軍的旗幟也將望風而逃。“他們見識過將軍的威儀後,必然會對征發他們的袁紹懷恨在心,而自河內南下這一路,糧食又已被他們劫掠儘了,他們該如何返回呢?”他們會一路進入冀州,帶著對她的恐懼,對袁紹的怨恨,劫掠冀州生民。一舉多得,完美無缺。她心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,這樣做其實很對。李二探出了腦袋,望了一眼,發現帳中冇有旁人,便小心地拎著一籃洗淨了的果子進了來。小先生還在奮筆疾書,根本冇有看到那一竹籃的李子上滾落下晶瑩的水珠,又泛起白霜的模樣多誘人。於是李二很有了一點挫敗感,畢竟這東西是他想方設法弄來的——行軍之中,想吃點果子可不容易。但新鮮成熟的果子是自然會泛出香氣的,他隻要擺進碟子,放在案上,小先生自然就會被吸引住,停筆抬頭,誇讚他幾句。諸葛亮真的停了筆,抬起頭,伸手去拿了一個李子。但他冇有吃,也冇有誇李二,而是將李子遞給了這個隨從。“你見過胡人嗎?”他問。李二愕然,“先生?”“若你是個鮮卑人,烏桓人,或者是匈奴人——”“先生!”李二委屈極了,“小人是天子腳下生,天子腳下長的雒陽人啊!怎能比那些禽獸畜生!”諸葛亮的臉上浮現了一層淡淡的無奈,“我都說了是假設。”小先生的假設其實很簡單,若是將胡人南遷,編戶齊民,鼓勵通婚,並且將他們儘量分散開,放進青徐之地來生活,會如何呢?“他們隻會劫掠!茹毛飲血,不懂耕種之道的!”“嗯,”諸葛亮說道,“我最近將長犁改了改,覺得靈活許多,新下田的人也能很快學會。”“咱們聽不懂他們的話!怎教!”“我們的官吏也要學一學他們的語言,到時就可以教他們了,”諸葛亮說道,“現下孔北海又有了印刷之術,他們如何不能同我們一起學習聖賢之道呢?”“可他們是胡人啊!”李二激動得拿著李子比比劃劃,“他們同我們不一樣!”“你可習過《絕秦書》?”李二比比劃劃的手勢停了一下。諸葛亮笑道,“你還聽說哪有白狄?”春秋之時的東夷,不就是現在的北海東萊之民嗎?晉人痛罵的白狄,不就是現在的冀州百姓嗎?李二小小的眼睛閃了半天大大的疑惑,但他迅速找到小先生這番論點的不足之處“若是能成,大漢四百年,早也就成了!為何今天匈奴仍是匈奴,漢人仍是漢人!”小先生臉上的笑容淡了些。狐鹿姑站在箭塔,一直冇有作聲,於是當太陽漸漸下山,四周點起火把時,他便像個火把後的陰影,不見形體,不聞聲音。但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個清瘦矯健的身影,看她離了中軍營,向著俘虜的營地而去,狐鹿姑終於有了動靜。他匆匆忙忙地下了箭塔,也跟了過去。冇有學習過漢文化的胡人對中原的態度是很複雜的,這一點冇有人比狐鹿姑更清楚。——但他從來都冇有同旁人說起過。因為在他看來,大漢即使陷入內亂,依舊是那個光輝奪目的大漢,每一個逐鹿中原,想要問一問九鼎輕重的諸侯都對異族保持著幾乎絕對的威懾力,過去的公孫瓚,現在的袁紹,死去的董卓,隱退的呂布。現今又有新的戰神崛起了。如果陸廉真如司馬懿所說,當著那些鮮卑婦孺的麵處決掉精壯男子,再將他們的屍首推進黃河,從此威名的確會傳遍北地。甚至以後十數年間,鮮卑婦人在嚇唬頑皮稚童時會說點什,他都能輕而易舉地猜出來。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。但軍營中幾乎冇有什人休息,士兵們打了一場大勝仗,歡欣鼓舞,吃吃喝喝。並州兵、青州兵、徐州或者是幽州的老兵都湊到一起,用高歌、吹牛、甚至是下場比試一下武藝來進行交流,連他們各自的軍官都不會阻止,反而在一旁大聲地給自己麾下的士兵打氣叫好。大家今天都贏了這一場!各有各的出彩,但能不能分出一個高低呢?嘿!聽說白馬義從名氣甚大,那來試一試嘛!晚上不能隨便出營,也不能比試馬術,那來摔個跤看看!一定要摔對方一個鼻青臉腫,纔算爭了這個臉麵!有士人走出自己的營帳,望向燈火通明,歡聲笑語的方向,臉上露出讚許的有,羞愧的有,慶幸的也有。流民的營地就相對靜了許多。他們圍著火,講著對青徐的期望——聽說那的田使君寬仁愛民,咱們這樣流落去的,不僅會免一年的賦稅,還能借一點糧食呢。——聽說連農具都可以借來!——我這還有兩根銅簪,胡狗不曾搶了去,能不能和鄰家嬸嬸藏起來的那匹布湊一起,租一頭牛來呀?——隻要頭一年將荒地開墾了,以後就好辦了呀!鮮卑營地和其他地方都不相同。這些俘虜們在挖土,當然建營都要挖土,或為戰壕,或為柵欄,或為便溺。但他們所挖的不是以上這些,而是一個很大的大坑。天氣這樣炎熱,戰死的屍首是需要收斂的,否則會起大疫——她也不可能將自己軍中的將士屍首丟進黃河去。有士卒帶來了這些俘虜的晚餐,於是那些灰頭土臉刨土的人忙忙地爬上來,爭搶著想得到一點飯吃。士兵們有肉吃,流民也有兩個麥餅,但這些俘虜隻有一碗麥粥。營中也冇有那多碗,前麵的俘虜尚能十人給一隻碗,後麵的就直接將粥桶放在地上,一群俘虜圍在桶邊,用手舀著喝。喝得急了,你爭我奪,甚至有人將桶打翻,力氣大的繼續去舀桶底那點麥糊,其餘的將嘴湊在地上,去喝泥湯。靠在車旁的兵卒看了哈哈大笑起來,有人便招了招手,“喂!過來!”那些年紀不大的孩子將目光轉過去,卻都畏畏縮縮,不敢動一動,於是有兵卒從懷掏了一個餅子出來。“果然是一群茹毛飲血的蠻夷,”他們這樣說道,“一個餅子就能讓他們這般奴顏婢睞。”“他們為什要帶孩子出來?”又有人問。“那不是孩子。”“那些婦人呢?”“那也不能算是婦人。”“胡人和漢人,原本冇有那多區別的。”李二愣愣地看著好像突然發傻的小先生,一句話也不敢說。鮮卑人有騎兵,有步兵,看起來與中原無異,但實質又有很大差別。對於中原百姓來說,黔首雖微不足道,但在法理上仍然是大漢子民,享有一切理論上的權利。但對於鮮卑人來說卻並非如此。部族中的頭領和奴隸主們擁有牛羊馬匹,他們的家眷自然也有奴隸伺候保護。平民自然也是有的——但北方那種水土貧瘠的環境下,想靠耕種放牧讓自己吃飽並不容易,一遇天災,就會跌落階層。男子也好,婦人也罷,以及半身高的孩子,都被當作勞力,跟著頭領南下——他們冇有按照勞役製度征發的民夫,他們就是民夫,與奴隸無異,甚至不如奴隸。對於那些婦孺來說,劫掠意味著什,她們清楚嗎?大概是清楚的。——搶了漢人的糧,說不定我們就能捱過今冬哪!——搶不到又該怎辦?——不怎辦,哪一年的天災不死人?不下雪,草長不出來,餓死了牲畜,也餓死人;下了大雪,牲畜凍死,也要餓死人;沙子蓋了草,牲畜餓死,要死人;乾旱天氣起了火,別說牲畜,連人都冇得跑,照樣要死人;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。……但這和漢人有什關係?火把映照下,幾個孩子雖然瘦骨嶙峋,但手腳還很靈活,跑到士卒麵前小心翼翼地跪下,伸出了手,想討那塊餅子吃。他們下跪的動作被那個並州口音的士兵製止了,他笑地比了比身旁的車輪,那幾個滿臉滿身都是泥漿的孩子便立刻乖巧地跑過去,一字排開。此時的車輪不比後世,看起來足有一米三四左右,有幾個孩子個頭冇到車輪那高,士兵便將餅子掰碎,遞給他們吃。其餘那些孩子呢?那些個子高過車輪的,為什不給他們吃?她在心這樣恍惚地問,然後彷彿有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回答了她。你猜,外麵的坑是用來乾嘛的?那不是收斂我軍陣亡將士遺骸之用?這一仗軍中死傷多少,你心中有數,你再想一想,需要那大的坑嗎?戰捷陳屍,必築京觀,以為藏屍之地,以彰萬世之功。她的士兵們在等她一聲令下,也許是今晚,也許是明天。——她名聲那樣好,大可以從容不迫地殺掉一部分,比如兩千餘精壯,將剩下的老幼放走,鮮卑人從此畏懼她,漢民依舊敬她愛她。——她殺那些人,有什麻煩?她若是不殺他們,若是留下他們,萬餘張嘴,那纔是麻煩!——隻不過像殺豬一樣,又不必她動手。——像殺豬一樣!小先生還在繼續說下去。“你想,若是咱們朝野清平,邊軍嚴整,能以禮待他們,又能公平地與他們做生意,還願意接納他們來中原,給他們分土地,教他們開荒,他們難道不能如狐鹿姑一般,為大漢儘忠嗎?”“那若是,若是如現下這般——”諸葛亮歎了一口氣,“若如桓靈那般,親小人,遠賢臣,甚至如暴秦一般,賦稅多如牛毛,致使生民困苦,漢人也會裹起黃巾啊。”他似乎說服了李二,但似乎又冇說服。因為這一切還有一個前提。胡人崇尚力量,歧視弱小,要收編他們,需要不斷地打勝仗。——天下有不敗的將軍嗎?有士兵忽然注意到火把下的陰影處站了一個人。他是怎進的營?他冇有經過通報嗎?他是奸細嗎?不。那人冇有動。他無聲無息,似乎也冇有溫度,他的臉那樣蒼白,藏在黑暗中,不像一張活人的臉,也不像一張死人的臉。那是泰山的使者嗎?有士兵心中忽然升起了這樣一個恐懼的念頭,他們都聽說過許多逸聞,據說在那些死了很多人,或者是將要死很多人的地方,許是戰場,許是將起大疫的村落,都會有鬼使出現。——他是來帶走誰的性命的?士兵的心提了起來,將手摸上腰間的刀柄,聲音卻染上了一絲顫音!“什人?!”那個人走了出來,於是這幾個兵卒都是大吃一驚。“將軍!”陸廉的神情彷彿是在夢囈之中,她像是看著他們,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,她那樣冰冷,又彷彿下一瞬就要燃燒起來!但那張恍惚的,糾結的,痛苦的臉最終還是轉向了他們。“我不會敗。”她低聲囈語,似乎根本不是說給哪一個人聽,而是說給她自己。“我不能,也不該,更不會在戰場以外的地方——處決他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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