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5章 第一百零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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敵軍終於現了疲相。兩翼的騎兵似乎已經撤了,南側奴隸營外的敵兵也見少,於是烏桓人終於可以吐出一口氣,再深吸一口氣。這一口空氣並不清澈,也不新鮮,它炙熱,因此吸進肺隻感覺到一股火燒火燎的鈍痛,至於其中的焦糊和惡臭則完全被交戰雙方忽略掉了。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火,昨天燒過一次的柵欄,明明已經泡在水,今天竟然還能再燃起一次火光,然後終於變得漆黑而酥脆,在某一匹戰馬的踐踏之下,連一聲巨響都發不出,就轟然倒地。他們在營地留了幾口井,起初有奴隸在匆匆忙忙地打水滅火,後來奴隸漸漸不敢在混戰中上前,於是被頭人點齊人口,再由士兵在後麵用長·矛驅趕上前。這些披頭散髮,衣不蔽體的奴隸有漢人,但也有許多是匈奴人,鮮卑人,其餘雜胡,甚至某個戰敗部族的烏桓人。當他們還在奴隸營時,他們會因為自己的身份和血統而拉幫結夥,互相仇視。但現在這種仇恨的眼神已經不存在了。當他們被驅趕著上前,再在漢軍一輪齊射的箭雨中倒下時,他們的身份變得非常統一,再也不需要分清身份,甚至不需要分清彼此。他們被扛著藤牌的烏桓人統一壘起來,代替柵欄,成為了新的防禦工事。那其中甚至也有死去的士兵,但烏桓人也已經不在乎了。他們踩著他們父兄尚未冰冷,尚未僵硬的身體,咆哮著同青州軍戰鬥!在這座反覆被爭奪,反覆被踐踏的大營內外,他們都是如此戰鬥的,他們都不再關係自己腳下到底是自己的同袍還是敵軍!這片被烈火與鮮血反覆洗禮過的原野呈現出一種黑紅交織的色澤,但它最終還是歸於混沌的紅褐色——戰鬥!永無止境的戰鬥!蹋頓解開皮囊,用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。他的喉嚨又一次疼痛起來,並且疼得讓他幾乎無法開口說話,那根細而軟的魚刺似乎令他的喉嚨徹底腫脹起來,於是喝下這口清水時,流經那處傷口的清水似乎一瞬間化為伸進喉管的烙鐵,狠狠地烙在了傷口上。等到清水落進胃袋時,它們變成了鮮血,滾燙沸騰,讓他幾乎想要將它們再重新嘔出來。但他仍然剋製住了自己,並且將冰冷的目光從北方收回。已經過去兩天了,烏巢的援兵還冇有到。冇有主力步兵,冇有騎兵,甚至冇有一個穿過敵陣,滿身是血衝進大營的信使。如果能夠見到那個信使,蹋頓想,他一定要用雙手將他扶起來,再高聲稱頌他的勇氣!於是整座大營的士兵都會知道,他們的援軍馬上就會來了!但他望向北方,穿過烈火與焦屍,他能看見的隻有密密麻麻的青州兵,那些拿著武器,衣服的領口和袖口滾了紅邊,彰顯劉備“漢室血統”的青州兵。他們夜以繼日,不知疲憊,不知恐懼地守在那,每一次他帶著自己的親軍衝上前,他們就會向後退去。蹋頓不會中了他們的圈套,他隻要將他們逼退,就立刻返回自己的中軍。於是片刻之後,青州兵又一次拎著弓·弩,扛著長牌,提著長戟地衝上來,一次又一次,直到他身邊的親軍越來越少,而青州兵仍然閃著冰冷的兩隻眼睛,在烈火中不斷地向他靠近,靠近!“大單於,他們在漸漸退去,是援軍到了嗎?”蹋頓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,“就算淳於將軍的援兵到了,以陸廉的貪婪性子,也是斷然不會退的!”“那我軍該當如何?!”“咱們得衝出去!”蹋頓斬釘截鐵地說道,“咱們得同援軍匯合纔是!”當他聲音嘹亮地喊出這句話時,彷彿數天前的魚刺一點也不曾在他的喉嚨起到什作用,他雖然經曆了數日鏖戰,衣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跡,麵色也不如平時那樣紅潤,但他的模樣,他的神情,不曾有半分受到這場戰爭的影響。他還是那個驕傲的大單於!他是不會敗的!何況現在又來了援軍!一想到援軍,身邊的烏桓人立刻敲起了盾牌,發出了一聲又一聲的歡呼,這歡呼聲很快像潮水一樣湧向四麵八方,令那些摸不到頭腦的烏桓人也跟著士氣大振起來!——無論如何,他們一定是將要勝利了!在這片歡呼聲中,蹋頓忽然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從弟。“片刻後我軍齊出,”他低聲道,“你騎我的馬,領兵突圍!”樓班大吃一驚,“大單於何意?!”“陸廉隔絕我軍,”蹋頓低聲道,“前番信使未歸,或許已被陸廉所擒,亦未可知!你此去必定要親見淳於瓊,請他派兵援我,否則官渡一失,兗州以西儘歸劉備,袁公如何渡河!”士兵們呼嘯著衝了出去,其中裹挾著一隊騎兵,這立刻引起了青州軍的注意,有弓兵彎弓瞄準,有騎兵上馬追趕,但那隊騎兵弓馬極其嫻熟,不僅馬兒馳騁如電,這一群騎士甚至還能回頭開弓,與身後追趕的騎兵對射,於是拐過一座山坡之後,他們便失了蹤影。他們跑得那樣決絕,彷彿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一樣,即使他們丟下的,是士氣大振的同袍。那些同袍在向外追擊時,陣型不可避免地鬆散了一點,但陸廉既然已經收回騎兵,隻剩下用兩隻腳丈量戰場的步兵,那陣型鬆散一點對烏桓人來說也冇有什妨礙。但並州騎兵就是在此時突然衝出來的。他們彷彿已經不再是一隊騎兵。因為騎兵也會受傷,也會退卻,也要從遠處先慢慢加速,再衝到麵前,而這支騎兵風馳電掣,彷彿早已等待這一刻多時!他們像一道驚雷,衝進這滿是烈火的戰場!當為首騎著黑馬的將軍壓低身段,衝向烏桓人的中軍營時,那些滿腦子歡欣喜悅,激昂得兩隻眼睛隻有對麵步兵的烏桓士兵們,竟然全然冇有反應過來,便讓他領著他的數百騎士衝進了中軍營!有人歇斯底的用烏桓語大罵起來。有人終於反應過來,將自己手中的長刀扔下,想要從地上去尋一杆長·矛。還有人終於調轉了方向,想要跟進中軍營,救護自己的大單於。但那匹漆黑如午夜的戰馬已經一躍而起,踏上屍山。當馬蹄輕輕刨一刨,想要適應一下這不同尋常的觸感時,背上的騎士已經亮出了馬槊,那不祥的寒光與騎士冰冷的雙眼一同落進了蹋頓的眼中。就在那一瞬間,他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凍結了。又有騎兵躍上屍山,“張”字大旗在烈火中顯得無比刺目,引起了一陣驚呼!但蹋頓是來不及驚呼的,因為那匹戰馬奔著他來了!馬槊上的寒光也奔著他來了!還有更多越過那道殘忍的“簡易工事”的並州騎兵,他們咆哮著,衝鋒著,匯聚成了一柄蹋頓從未見過的長劍,如閃電一般向他劈下!——那大概就是陸廉的“列缺劍”吧。在最後一刻,這位烏桓人的大單於渾然忘記自己身在戰場,忘記自己身後的萬餘烏桓士兵,忘記喉嚨的魚刺,轉而想到了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。站在山坡上的陸懸魚靜靜地注視著山下的這一幕。也有烏桓人番五次想要衝破親軍的防線,也試一試陣斬敵軍主帥的目標,但他們大多在距離她很遠的地方就失敗了。她身邊有騎兵,有步兵,有長牌兵,還有一支五十人的弩兵小隊,這支被田豫武裝起來的親軍隨身帶著諸葛小先生最好的連弩,發矢便有一石弓之力,但隻要拉動懸刀,可以連續射出十支弩·矢。這樣一群弩兵湊在一起,來人隻要不是扛著鐵質長牌,哪怕是著了鐵甲的騎兵也要被射成篩子。因此她始終站在土台上,根本冇怎關心烏桓人的斬首行動,而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烏桓大營的動向。在張遼衝進去後,那些烏桓人很快也就跟著返回了柵欄後麵,濃煙令她看不清他們的神情,不清楚他們到底是血紅著眼睛要保衛大單於,還是倉惶地看一看大單於的生死。但那些烏桓人也無法立刻得知中軍營的情況,因此這樣的行動持續了一會兒。所有人似乎都退回了營中,隻有漢軍在外圍未曾輕舉妄動,於是營前竟詭異地留出了一圈空地。他們在等。等張遼出來,舉起蹋頓的人頭。或是蹋頓出來,舉起張遼的人頭。無論是哪一種可能,都是兵者常事——在這片戰場上,名聲與履曆都不能令一位將軍逃離死亡,甚至智謀、謹慎、勇武也不能,因為戰場上永遠有無數個你猜不到的意外,其中每一個都可能左右一場戰爭的走向。但她站在那,睜大眼睛,死死地盯著蹋頓的軍營時,身側的人還是意識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。他最終將目光也從她的臉上移開,重新轉向那座死寂一般的軍營。——就在下一刻,忽然有喧囂聲從中軍營中爆發開來!有無數的烏桓人,爭先恐後,自相踐踏地逃出了大營!在他們的身後,如同羊群中的牧羊犬一般,有騎士騎著黑馬,手持長槊上挑著一顆頭顱,衝出了大營!“蹋頓授首!”當他這樣高呼時,跟隨著他一同衝出來的騎兵也一起高呼起來!那聲聲怒吼如沉雷閃電,穿過了整片戰場!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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