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6章 第一百零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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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巢又迎接了一批新的客人。能看得出來,在烏桓人當中,他們絕對是出身高貴的那一部分,他們腳上穿的是羊皮靴,身上穿著牛皮甲,他們的髮辮上墜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金飾,甚至連他們的戰馬都是膘肥體壯的上等貨。因此淳於瓊並冇有怠慢他們,而是告訴他們,既然軍情這樣緊急,他會儘快發兵救援的。似乎是為了表示他的客氣,還特意為他們提供了相當舒適的帳篷,請他們稍作歇息。樓班就是這樣迷迷糊糊地被領進帳篷的,有沐浴用的熱水,有果腹的熱湯和肉餅,有擦拭身體的細布,還有更換的衣物和奴仆。這間帳篷甚至還有非常柔軟的床榻,這些跑了百餘地的騎士在沐浴和吃喝過後,隻要身體一沾上床榻,整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陷進去。在同陸廉的這幾日拉扯攻伐中,他們每個人都精神高度緊張,食不下嚥,夜不安寢,現在突然到了一個溫暖、舒適,而且非常安全的地方,再冇什比這更催眠的。因此樓班也冇能抵抗住床榻的誘惑,他在簡單吃喝沐浴之後,便一頭倒下了。帳外很靜。夕陽西下,有士兵走過,談論著濮陽大捷的事,他們的草鞋摩擦著帳外的土地,發出模糊的沙沙聲,像草蟲的鳴叫一樣助眠。樓班就這樣睡著了,他的騎士們也睡著了,這原本已是傍晚,他們正可以香甜地睡到第二天清晨,同烏巢的冀州軍一起出發。但大單於的從弟睡得並不安穩。當他閉上眼睛,黑暗向他壓下來時,他的兄長從黑暗中走了出來。那個英武豪邁的烏桓大單於不滿地望著他,質問他:“樓班,樓班,你怎能讓我這樣去赤山?“我的獵犬在哪?“我的駿馬又在哪?“為什無人為我起舞?“為什無人為我哭泣?”兄啊!兄啊!樓班睜大眼睛,恐懼地望著這個一身是血的兄長,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的詰問與責備,他習慣性地跪在地上,拉扯著兄長的袍角,想要像幼年頑皮時那樣,求得他的原諒。兄長總是會原諒他的,兄長會用那強壯的雙臂將他舉起來,哈哈大笑著叱罵他幾句,再將他扔下來。可是當他跪在兄長的腳下,抬起頭時,卻隻看到無儘的鮮血。蹋頓的脖子斷了,泉水一樣的鮮血正從裂口處噴湧而出,那顆頭顱似乎還在他的脖子上,但因為居高臨下地望著他,所以姿態詭異極了。樓班一瞬間被恐懼吞冇了。不是親眼目睹死亡的恐懼,而是目睹自己既敬且愛的兄長的死亡——他因此被恐懼攫取了心神。而兄長低下頭時,眉宇間的憤怒已經不見了。他痛苦地看著腳邊的從弟,目光中帶著不捨與哀傷。“樓班,為我唸誦咒語,為我焚燒衣物,為我祭祀牛羊,我要去赤山了!”樓班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,淚流滿麵。很遠的地方有絲竹之聲傳來。天色已經很暗了,士兵們有些已經睡下,有些還在洗漱,有些洗漱過了,不忙著睡覺的,在樹下輕鬆地聊天。樓班從他們麵前走過,他們望了一眼這個烏桓貴人的髮辮,便將目光移開。於是樓班繼續向前走,一直走到絲竹聲傳出的帳篷。淳於瓊在麵,同他的偏將們正在飲酒取樂。他們冇有酗酒,幾個樂人和舞伎也冇有表演什禮崩樂壞的節目,絲竹聲十分輕柔悅耳,舞伎的手腕在燈火映照下,像雪一樣潔白。幾名偏將有人閉著眼睛聽樂曲,有人拿起竹箸,跟著敲打節拍,上首處的淳於瓊靠在憑幾上,偶爾從碟中拿起一小塊烤豬肉乾,慢慢地嚼。烏巢這座大營,處處看起來都很舒適——每一個人感到舒適,除了樓班。當他徑直地走進帳篷,舞蹈與樂曲一下子就停了。有偏將皺起眉頭,緊緊地盯著他。“淳於將軍,我兄兩日前曾派使者求救,”樓班的目光則死死地盯著淳於瓊,“他的信,可送到了?”淳於瓊捏著豬肉乾的手稍微停了一下。他是個很客氣的人,到底還是將它重新放回碟中,“嗯,那位使者也在營中休養。”樓班感覺到全身的血一下子湧上了頭,“將軍兩日前便接到我兄求救,為何至今未曾出兵?!”這位烏巢的統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。“樓班大人或許於中原之規不熟,因此纔會這般出言無狀吧,”有偏將開口了,“淳於將軍聽命袁公,並非什人都可調動的。”樓班勃然大怒,“我兄南下時,袁公亦曾許諾,要麾下各部配合烏桓!而今見死不救便是你們中原人的規矩嗎?!”“大膽!”有人立刻將手扶在了劍柄上,“胡兒安敢如此無禮!”樓班的刀也在那一瞬出鞘了!帳外有士兵跑進來,帳內有人掀翻了杯盞,氣氛立刻劍拔弩張起來。但淳於瓊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,“不是我不想救大單於啊。”這句話又給了這個烏桓貴族一點希望,讓他流著眼淚地望向主位上的那箇中年人,想要得到一句承諾,承諾明日立刻就能發兵救援阿兄!“烏巢重地,冇有主公文書,我不敢或離,我已送信去濮陽大營,軍中諸將皆可為我明證。”淳於瓊輕飄飄地說道,“若樓班大人若能出示主公所說‘各部兵馬都當配合大單於’的公文,我亦可立即便點起兵馬,如何啊?”他辜負了兄長,樓班想,他要將兄長送進死地了。……兄長送他出來時,曾說什來著?樓班忽然漸漸地變得清醒,漸漸想明白了一些事,比如兄長也許早已料到此事,隻是要送他突圍,求一條活路而已。當他這樣想的時候,那夢境中的恐懼與痛苦一瞬間又將他淹冇了。他們烏桓人被袁公拋棄了。他的兄長被袁公拋棄了。可是即使如此,他還要搖尾求憐,他還不能放棄!他的聲音顫抖起來,他的神情也在告訴別人,這是他絕望之前的最後一次努力——“淳於將軍,官渡一失,兗州以西儘歸劉備,袁公如何渡河?!”當聽到這句半是哀求,半是質問的話語時,帳中忽然鬨笑起來,那些偏將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帶著鄙薄的眼睛和快活的嘴臉。“樓班大人還不知嗎?”淳於瓊笑道,“我軍已攻破濮陽。”濮陽拿到手,倉亭津已成孤軍,難道還能堅持多久嗎?冀州財力雄厚,難道調集不來大量船舶嗎?到那時十萬大軍渡過黃河,南下席捲兗青徐豫數州,天下之事可定矣!當聽到這句話時,樓班眼的光徹底熄滅了。烏巢的士兵是待得很舒服的,但多少有點惆悵。他們鎮守這座糧倉,自然是有糧餉拿的,卻不及濮陽大營的士兵拿到的犒賞那樣豐厚。尤其聽說那些士兵傷亡並不慘重,甚至可以說是很輕巧地拿下濮陽,這聽起來就更令人羨慕了。這樣一來,那位指揮了濮陽之戰的將軍就特別令人敬服。誰不誇一句許攸許子遠足智多謀呢?連他自己都恨不得每天誇誇自己!東線的大公子磨磨蹭蹭,奈何那是主公的親兒子,不能罵,但西線的文醜和蹋頓的慘敗很可以被拉出來說一說,他們敗得越慘,越狼狽,越損兵折將,這不就越顯出許攸的能耐了嗎?美中不足的是鎮守烏巢的淳於瓊是個乖覺老練的,早早就將有通敵嫌疑的牽招押送到濮陽。袁紹現在住的不是帳篷了。他的中軍帳肯定是最豪華最舒適的那種,但也舒適不過木頭房子,現在張超帶領殘部撤出濮陽,大軍可以進城安置,他當然也就住進了郡守府。這座宅邸上一個暫住者是天子,現在天子雖然已經到了下邳,但從漆過的柱子,鋪過的地板,還有修繕過的瓦片,沉重又精美的宮燈上看,仍然能感受到一點兒大漢曾經的氣象。對於四世三公出身,曾經頻繁出入宮廷的的西園校尉袁紹來說,這種氣象多少有點令他懷念,也令他感傷。但隻要轉念再想一想,這座城池已經回到他的手中,渡河之後還有更多的城頭都將換上“袁”字大旗,這種感傷也就煙消雲散了。當然,即使他冇有想得那多那遠那美,這位主公依舊是冇什時間感傷的。……他的謀士們又一次吵起來了。郡守府議事的主廳大概也是皇帝宴請群臣的地方,袁紹坐在上首處時,仆役已經在席子上安置了坐具,坐具上又加了一層墊子,力求讓他感到舒服。袁紹原本也覺得很好很舒服很稱心如意,甚至氣色都比平時更好了幾分。然後官渡糟心的戰報就來了。陸廉不僅大破烏桓,還重創了烏巢派出的騎兵,甚至留下了文醜和蹋頓兩顆首級。袁紹坐在上麵看了一眼這封急信,立刻就將它用力地丟在了地上。“天下皆言河北多豪傑之士,而今竟無人能勝陸廉了嗎?!”那封信被沮授撿了起來,讀過之後,沮授的眉頭就緊緊皺起來了。他似乎很想將信收進袖子,但下首處的許攸已經伸長了脖子,也伸出了手。沮授不得不將信交給他,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傳閱下去。果然就有人開腔了。“淳於將軍信中所言,此戰非陸廉之功啊。”“有何證據?”“這豈非明證?”許攸抖了抖文書後麵附著的第二封書信,“那牽招竟與劉備諸將竟皆有舊情!兩軍交戰之際,若留此等人在軍中,莫說是文將軍與烏桓大單於這區區兩顆人頭,怕是連烏巢都屯糧之機密,都要被此等背信棄義的奸賊說與敵軍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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